鸡鸭名家(21)

分类:美文同人

作者:汪曾祺
更新:2024-08-22 1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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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扬州人已经不能代表一个店了;而且这个饭店已经非常地像一个饭店,有时简直还过了分!

那个南京人,第一天,我从他的后脑勺子上即看出这是属于那种会堆砌“成功”的人。他实事求是,稳扎稳打,抓紧机会,他知道钱是好的,活下来多不容易,举手投足都要代价。为了那个代价,所以他肯努力。他一早晨冲寒冒露赶到小南门去买肉,因为每斤便宜多少钱;为了搬运两袋面粉,他可以跟挑夫说许多好话或骂许多难听话;他一边下面,一边瞟着门前过去的几驮子柴;他拣去一片发黄的菜叶子,拾起来又放到砧板上;他到别家铺子门前逛两转,看他们的包子蒸出来是什么样儿,回来马上决定明天他自己的包子还可以掺点豆芽菜,而且放点豆腐干也是个可试的办法。……他的床是睡觉的,他的碗是吃饭的,他不幻想,不喜欢花,不上茶馆喝茶,而且老打狗,因为虽然他的肉在梁上他还是担心狗吃了。没有多少时候绿杨饭店即充满了他的“作风”。——我得声明虽然我感情上也许是另一回事,可是我没有公开地表示反对这样的作风的意思。而且四方东西南北中,(我们那儿都是这么说,自然也对,“中”不是一个方向,)南京人只是偏于那一方,不是像俾斯麦或希特勒那样绝对的人。这里只说他的一般上的特殊,向反的较强的一面,不单是作风,也因为从作风的改变上,你知道这个店的主权也变了。过了一个时候,不问可知,已经是合股开的。南京人攒了钱,红利工钱,再加上一点积蓄,也许还拉了点债,入了股。我可以跟你打赌,他在才有人来提生意时即已想到这一步。

南京人明白他们这个店应当为什么人而开,声气相求,果然同学之中那个少数很快即为吸取进来,作为经常主顾。他们人数不多,但塞满这个小饭店却有余。而且他们周围照例有许多近乎谢希大应伯爵之人者流,有时还会等不着座儿。这时他们也并未“发迹”,不过手底下比较活动,他们的“社会”中,“同学”仍占一个重要位置,这里便成为他们“联络感情”所在,常在来吃一碗猪肝面的教授面前摆了一桌子菜哄饮大嚼起来。有的,在这里包了月饭,虽然吃一顿不吃一顿。——另一种同学,因为尚有衣物可卖,卖得钱,大都一天花光,豪爽脾气未改,(这也是一种抗卫),也常三个五个七八个一摊上街去吃喝一顿。有时他们在这里,有时到别处去。有时他们到别处去;有时还在这里。有些本来常在这里的不常在这里了。

绿杨饭店的生意好了一阵,好得足以使这一带所有的吃食铺子全都受了影响,而且也一起对它非常关心。别以为他们都希望“绿杨”的生意坏,他们知道“绿杨”的生意要是坏,他们自己的也好不了。他们的命运既相妨,又相共。然而过了一个高潮,绿杨饭店眼看着豆芽菜豆腐干越掺得多,卖出去的包子就越少。“学校附近的包子”在壁报文章中成了一个新奇比喻,到后来而且这个比喻也毫不新奇了。绿杨饭店在将要为人忘记的那条路上走。——时间也下来两年了,好快!这时有钱活动的就活动得更远。有的还在这个城里,有的到了外县,甚至出了国,到仰光,到加尔各答,有的还选了几门课,有的干脆休了学,离开书本,离开学校,离开同学,也离开了绿杨饭店。大部分穷的,可卖衣物更少了,已经有人经验到饥饿时的心理活动。这也是一种活动,且正如那种活动到仰光加尔各答的人一样,留下许多痕迹在脸上,造成他们的哲学。绿杨饭店犹如一面镜子,扬州人南京人也如一面镜子。镜子里是风干的猪肝,暗淡的菠菜,不熟的或烂的西红柿,太阳如一匹布,阳光中游尘扬舞。江西人的山东人的湖南人河北人的新闻故事与好兴致全在猪肝菠菜西红柿前失了颜色。悄悄地,他们把这段日子撕下来,风流云散,不知所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