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的故家(3)

分类:美文同人

作者:周作人
更新:2024-08-22 1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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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青木堂

青木堂在东大赤门前东头,离汤岛很近,夏天晚上往大学前看夜店,总要走过他门口,时常进去喝一杯冷饮。那时大概还不时行冰激淋,鲁迅所喝的多是别一种东西,用英语叫作密耳克舍克,可以译为摇乳吧,将牛乳鸡蛋果子露等放玻璃杯内,装入机器里摇转一会儿,这就成了。那里有各种罐头瓶头,很是完备,鲁迅常买的不过是长方罐的腌牛肉,只有一回买过特别货色,是一个碗形的罐,上大下小,标题土耳其鸡与舌头,打开看时,上面是些火鸡的白肉,底下是整个的牛舌头,不,整个怕装不下,或者是半个吧?鲁迅对于西餐的“冷舌头”很是赏识,大概买的目的是如此,却连带的吃了火鸡,恐怕也就只是这一次罢了。价格是一元半,在那时要算是很贵了。此外又买过两次猪肉的“琉球煮”,其实煮法也不特别,大抵同中国差不多,其不搁糖的一点或者更与绍兴相似,但是后来就不见了,原因当是不受主顾的欢迎。多年之后看到讲琉球生活的书,说那边的厕所很大,里边养着猪,与河北定县情形相同,二者都有中山之称,觉得很是巧合,但也因此想到那“琉球煮”的猪肉不能销行,未必不与这事无关。孙伏园昔在定县请客吃猪肚,经他的大世兄一句话说穿,主客为之搁箸,正是一个很好的例证。

八 学俄文

鲁迅学俄文是在一九〇七年的秋天吧,那时住在中越馆,每晚徒步至神田,路不很远,次年春迁居西片町,已经散伙,实在路远也不能去了。这事大概是由陶望潮发起,一共六个人,其中只有陈子英后来还独自继续往读,可以看书,别的人都半途而废了。教师是马理亚孔特夫人,这姓是西欧系统,可能是犹太人,当时住在日本,年纪大约三十余岁,不会说日本话,只用俄语教授,有一个姓山内的书生(寄食主人家,半工半读的学生),是外国语专门学校的肄业生,有时叫来翻译,不过那些文法上的说明大家多已明白,所以山内屡次申说,如诸位所已经知道,呐呐的说不好,来了一两天之后便不再来了。大家自己用字典文法查看一下,再去听先生讲读,差不多只是听发音,照样的念而已。俄文发音虽然不算容易,总比英语好,而且拼字又很规则,在初学只是觉得长一点,不知怎的有一位汪君总是念不好,往往加上些杂音去,仿佛起头多用“仆”字音,每听他仆仆的读不出的时候,不但教师替他着急,就是旁边坐着的许寿裳和鲁迅也紧张得浑身发热起来,他们常玩笑说,上课犹可,仆仆难当。汪君是刘申叔的亲戚,陶望潮去拉来参加的,后来在上海为同盟会人所暗杀,那时刘申叔投效在端方那里,汪君的死大概与此有关。

九 民报社听讲

鲁迅住在东竹町的时候,由陶望潮发起,往神田到一个俄国女人那里学俄文,因学费太贵(其实也只每月五元)而中止,在伍舍时由龚未生发起,往小石川到民报社请章太炎先生讲《说文》,到了伍舍散伙时,那一班也几乎拆散了。结果是钱某走了,搬到丙字十九号的三人还继续前去,可是这也没有多久也就中止,因为许寿裳与鲁迅于四五月间陆续回国,往杭州两级师范学堂去当教员。鲁迅所担任的生理学,有油印讲义尚存,许寿裳为题字曰“人生象学”,学字右边有反文,一眼看去像是教字。那时的校长(大概是称作监督吧)是沈衡山先生,他是浙江前辈翰林,可是对人非常谦恭,说话时常说“钧儒以为”怎么样,后来鲁迅还时常说及这事。教员有好些是太炎的学生,民国成立后多转入浙江教育司办事,初任司长也就是沈衡山,有一部人则跟了蔡孑民进了教育部,如许寿裳,鲁迅均是。在教育司的人逐渐向北京走,进了高等师范和北京大学,养成许多文字音韵学家,至今还是很有势力。养成学者是好事情,但是展转讲学,薪传不绝,而没有做得出总结来,使文字学研究有一个结果,让不预备专攻深入的人,能够知道大略,这也可以说是一个缺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