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淖记事(19)

分类:美文同人

作者:汪曾祺
更新:2024-08-22 1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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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鲁,你累不累?”

“累什么,我的精神是顶年幼儿的来。”

这个“顶年幼儿的”,好新鲜的词儿!我们起初简直不懂,一个山东同学(应说“同事”才对,可是我讨厌这个称呼)含笑,他是懂的。老鲁说的对。老鲁并不高大。——人太高大一则容易令人叹惜,糟蹋了材料;再,要不就是显得巍巍乎,不可亲近,不近人情。可是老鲁非常紧凑,非常经济。老鲁全身没有一块是因为要好看而练出来的肉。处处有来历,这是挑出来的,这是走出来的,这是为了加快血液循环,喘了气而涨出来的,这是吃苦吃出来的。而且,老鲁有一双微微向外的八字脚!这脚不是特别粗大肥厚,反之,倒是瘦瘦长长且薄薄的。老鲁是从有结晶的沙土里长出来的一棵枣树,或,或什么呢,想不起来了,就是一棵枣树吧,得。还要再往下说么,说他倔强地生根,风里吹,雨里打,严霜重露,荒旱大竭,困厄灾难,……那就贫气了,这你不知道!老鲁他倒是晒太阳喝水,该愁就愁,该喜就喜地活了下来。

老鲁十几岁即离家出来吃粮当兵。有一天,学校让我进城买米,我让老鲁一块去。老鲁挟了两个麻布口袋,走到米市上,活活泼泼的这抄一把那掏一撮地看来看去,跟一个掌柜的论了半天价。“不卖?好,不卖咱们走下家。”一会儿又回到原来铺子,偏着身子(像是准备不成立刻就走),扬了头(掌柜的高高爬在米垛子上),“哎,胡子!卖不卖,就是那个数,二八,卖,咱就量来!”显然掌柜的极中意这个称呼,他有一嘴乌匝青密的牙刷胡子,他乐了乐,当真就卖了!太阳照得亮亮的,这两个人是一幅画。诸位,我这完全是题外之言。我是忘不了那天的情形。真要说的是那天进城的另外一件事。就是那天,我们在进城的马车上,马车(可没有南京上海或美国电影上的那么美)上坐的是庄稼人、保长、小菜棚的老板娘(进城办芝麻糖葵花子,还有两个穿军装的小伙子。这两个小伙子,我想是机械兵或师长勤务兵之类,一个手腕上戴着一只不走的表,另一个左边犬齿镶了金,上嵌绿色桃形饰物,他们谈他们的,无缘无故地大起声音来,“我们哪里没去过,什么‘交通工具’没坐过!飞机火车坦克车;法国大菜,钢丝床!”老鲁不说话,抽他的烟。等他们下了马车,端着肩膀走了,老鲁说,“两个烧包子!”好!这真是老鲁说的话。老鲁十几岁就当兵了。提起这个,令人惆怅:老是跟老鲁说,“老鲁,什么时候你来,弄点酒,谈谈你自己的事我们听听。”老鲁则说:“有什么可谈的,作孽受苦就是了。好唉,哪天。今儿不行,事多。”老说,老说,始终没有个机会。

我们就知道一点点。老鲁在张宗昌手下当过兵。“铳子队,”他说。“童子队?”有人不懂。“铳子队!哦,不懂,铳子队就是马弁。”有人懂。“马弁,噢,马弁。”都懂了。“铳子队,都挑些个年轻漂亮小伙子,才出头二十岁!”老鲁说。大家微笑。笑现在,也笑从前。大家自然相信老鲁曾是个年轻漂亮小伙子,盒子炮,两尺长鹅黄丝穗子!老鲁他不悲哀,仿佛那个铳子队是他弟弟似的看他自己。他说了一点大帅的事,也不妨说是他自己的事吧:“大帅烧窑子。北京,大帅走进胡同,一个最红的姐儿,窑姐儿刁了支烟,(老鲁摆了个架势,跷起二郎腿,抬眉细目,眼角迤斜,)让大帅点火。大帅说,‘俺是个土暴子,俺不会点火。’豁呵,窑姐儿慌了,跪下咧,问你这位,是什么官衔。大帅说‘俺是山东梗,梗,梗!’(老鲁跷起大拇指,圆睁两眼,嘴微张开半天。从他神情中,我们知道‘梗,梗,梗!’是一种什么东西。这个字实在不知道怎么写。大帅的同乡们,你们贵处有此说法么?)窑姐儿说是你老开恩带我走吧。大帅说,‘好唉!’(大帅也说‘好唉’?)真凄惨,(老鲁用了一个形容词。)烧!大帅有令,十四岁以下,出来。十四岁过了的,一个不许走,烧!一烧烧了三条街,都烧死咧。”——老鲁叙述方法有点特别。你也许不大弄得清白。可不是,我也不知道大帅为什么要烧窑子。我们就大概晓得那么一回事就是了。当然,老鲁也是点火烧的一个了。他是铳子队嘛。另外,我们还知道一点老鲁吃过的东西。其一是猪食。军队到了一个地方,什么都没有了,饿了好几天了,老百姓不见影子,粮食没有一颗。老鲁一看,咳!有个猪圈,猪是早没有了,猪食盆在呐,没办法,用手捧了一把。嗐,“还有两爿儿整个苞谷一剖俩的呢,怪好吃!”老鲁说这比羊肉好吃多了。“比羊肉好吃?”有人奇怪,唉,什么羊肉,白煮羊肉。“也是,老百姓都逃了,拖到一只羊,杀倒了,架上火烀烂了:没盐!”没盐的羊肉,你没有吃过,你就无法知道那多么难吃。何况又是瘪了多少日子的肚子。啧啧,老鲁吃过棉花。那年,(他都说得有时间有地方的,我都忘了。)败了,一阵一阵地退。饿得太凶了,都走不动,一步一步拖,有的,老鲁说,“像个空口袋似的就颓下去了。”昏昏乎乎的,“队伍像一根烂草绳穿了一绳子烂草鞋,一队鬼。”实在饿狠了。老鲁他不觉得那是他自己。可是得走呀,在那个一眼看不到一棵矮树,一块石头的大平地上走。浑身没有一丝气力,光眼皮那还有点儿劲,不撑住,就耷拉下来了。老鲁看见前头一个人的衣服破了一块,白白的棉花绽出来,“吃棉花!前后肚皮都贴上了,”老鲁的脸上黑了一黑,“棉花啊,也就是填到肚里,有点儿东西。吃下去什么样儿,拉出来还是个什么样儿!”这,我们知道,纤维是不大溶解的。可是真没想到这点儿智识用到这上头来。这种事情于我们,还是不大“习惯”。生命到耗到最后一点点,居然又能回来。这教你想起小时候吹灯,眼看快灭了,松了口气,它又旺起来了,由青转红,马上就雪亮。极不可思议。且说这些经验于老鲁本身是什么意义呢?噫,这问题不大“普通”,我们且不必管他。然而,老鲁不经过这些事仍无损其为一个老鲁?老鲁呢,他是希望能够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