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淖记事(22)

分类:美文同人

作者:汪曾祺
更新:2024-08-22 1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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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买了个高射炮!”

佛笃吹着纸媒,抽了一袋,非常满意的样子。

“到云南来,有钱的没钱的,带两样东西回去。有钱的,带斗鸡。云南出斗鸡。没钱,带个水筒,——高射炮!”

我挪过一张小凳子,靠门坐下来。门前是一道河,河里汤汤流水,水上点点萍叶,一群小鸭子叱叱咤咤向东,而忽而折向南边水草丛中。呵,鸭子不能叫小鸭子了,颜色早已都黑了。一排尤加利树直直地伸上去。叶子从各种方向承受风吹,清脆有金石声。上头是云南特有的蓝天,圆圆地覆下来。牛哞,哪里有舂臼声音。八年了,我来到云南。胜利了也快十个月。一起吃灰藋菜豆壳虫的都差不多离去了。啊——契诃夫主张每一篇小说都该把开头与结尾砍去,有道理!(幸好我这不是小说。)我起来,捡了块石头奋力一掷,看它跌在水里。

现在,我离开云南将两个月了,好快!

狗八蛋

他的一个显著的特点是背头梳得倍儿光。长脸,高鼻梁,高脑门,一丝不乱的大背头。六十岁的人梳这样的背头的,很少见。

他在剧院练功厅大门看传达室。

原来是打小锣的。他没有坐过科,打小锣是在票房里学的。他本是一个银行的小职员,爱听戏,玩票。票友一般是唱,拉,也有打鼓的,像他这样专打小锣的,少。后来就干脆拜师搭班下海了。打了三十多年的小锣。后来,上了岁数,反应迟钝,“小锣水底鱼”、“小锣凤点头”,打得拖泥带水,不能再在台上做活了。人事处找他谈了话,让他来看传达室,他同意,说:“行!我不用再伺候孙子们了!”戏班里有个规矩:打小锣的要负责摆乐器,要把单皮鼓、大锣、小锣、铙钹堂鼓按规定位置摆好,并要把鼓师的椅垫盖在单皮鼓上,琴师的椅垫盖在堂鼓上。他觉得低人一等,凭什么这种事要打小锣的干?这是戏班的规矩,既然搭班下海了,就得依这个规矩。但是他摆乐器的时候心里总挺别扭。别扭了三十多年。离开舞台,也好,不用伺候孙子们了。工资照旧,钱不少拿。看传达室,轻省。

一天没有什么事。

喝茶,看报。

掸衣裳。他爱干净。屋里挂着一个布掸子,没事就摘下来,浑身上下,劈劈啪啪抽打一气。一天要抽两三回。

一天的大事是吃中午饭。他的中午饭吃得很有谱。传达室有一张炕桌,他到十二点,就搬到屋外树荫里,后面放一张小板凳,铺好一块雪白的桌布,打开一个大号铝饭盒。饭盒里装的是烤馒头片,或两个芝麻烧饼,煎带鱼或卤煮花干,咸鸭蛋。一定得有凉拌菜,拍黄瓜或拍小萝卜。他特爱吃拍小萝卜。什么作料也不放,他说放了作料就吃不出本味,吃不出清香。另外,他每天必要用一个小塑料袋带半袋白糖来:“我每顿饭要吃二两白糖。”说时微晃着脑袋,好像这是什么高人一等,值得骄傲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