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淖记事(23)

分类:美文同人

作者:汪曾祺
更新:2024-08-22 1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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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传达室的职责是:一、有人来找人,到练功厅叫一叫;二、有电话找人,去喊一喊。他把两项职责都简化了,只有找院领导、导演、名演员的,他才慢条斯理地走到后面,嚷一嗓子:“×××,有人找!”他对谁都是直呼其名,不带称谓。有找一般演员、乐队的,他坐着不动:“自己找去!”电话,照例不传。电话铃响了,他拿起听筒:“喂!”——“劳您驾,叫一叫×××。”他照例说:“不在。”随即把电话挂了。有一天有人打电话来,他拿起听筒:“喂!”——“劳驾叫一叫×××。”——“不在。”——“他在,在,在。他刚跟我打的电话,叫我五分钟以后给他打电话。他就在西练功厅,劳驾,叫叫他。劳驾劳驾!”——“不信,你来看看!”

他接这个电话时有一个武戏演员杨铁麟在旁边,气得他恨不能给他一个嘴巴。

杨铁麟觉得他比王八蛋还要可恨,给他起了个外号:狗八蛋。

迟开的玫瑰或胡闹

邱韵龙是唱二花脸的。考科班的时候,教师看看他的长相,叫他喊两嗓子,说:“学花脸吧。”科班教花脸戏,头几年行当分得没有那样细,一般的花脸戏都教。学花脸的,谁都愿意唱铜锤,——大花脸,大花脸挣钱多。邱韵龙自然也愿学大花脸。铜锤戏,《大(保国)、探(皇陵)、二(进宫)》、《御果园》、《锁五龙》……这些戏他都学过。但是祖师爷没赏他这碗饭,他的条件不够。唱铜锤得有一条好嗓子。他的嗓子只是“半条吭”(“吭”字读阴平),一般铜锤戏能勉强唱下来,但是“逢高不起”,遇有高音,只是把字报出来,使不了大腔,往往一句腔的后半截就“交给胡琴”。内行所谓“龙音”、“虎音”,他没有。不响堂,不打远,不挂味。铜锤要求有个好脑袋。最好的脑袋要数金少山。铜锤要有个锛儿头(大脑门儿),金少山有;大眼睛,他有;高鼻梁、高颧骨,有;方下巴、大嘴岔,有!这样扮出戏来才好看。可是邱韵龙没有。他的脑袋不小,但是圆乎乎的,肌肉松弛,轮廓不清楚,嘴唇挺厚,无威猛之气。唱铜锤也要讲身材,得是高个儿、宽肩膀、细腰,这样穿上蟒、靠,尤其是箭衣,才是样儿。邱韵龙个头不算很矮,但是上下身比例不对,有点五短。而且小时候就是个挺大的肚子,他还不大服气。出科以后,唱了几年,有了点名气,他曾经约了一个唱青衣的坤角贴过一出《霸王别姬》。一出台,就招了一个敞笑。霸王的脸谱属于“无双谱”,既不是“三块瓦”,也不是“十字门”,眼窝朝下耷拉着,是个“愁脸”。这样的脸谱得是个长脸勾出来才好看。杨小楼是个长脸,勾出来好看。可是邱韵龙的脸短,勾出来不是样儿,再加上他的五短身材、大肚子,后台看他扮出戏,早就窃窃地笑开了:活脱像个熊猫。打那以后,他就死了唱大花脸这条心。他学过架子花,《醉打山门》、《芦花荡》这些戏也都会,但是出科就没有唱过。架子花要“身上”、要功架、要腰腿、要脆、要媚,他自己知道,以他那样的身材,唱这样的戏讨不了俏。因此,他唱偏重文戏的二花脸。他自有优势。他会“做戏”,台上的“尺寸”比较好,“傍”“角儿”演戏傍得很“严”。他的最好的戏是《四进士》的顾读,“一公堂”、“二公堂”烘托得很有气氛。他有一出算是主角的戏(二花脸多是配角),是《野猪林》。《野猪林》的鲁智深得袒着肚子,正合适。全国唱花脸的都算上,要找这么个肚子,还真找不出来。他唱戏很认真,不懈场,不“撒儿哄”,不洒汤,不漏水。他奉行梨园行的一句格言:“小心干活,大胆拿钱。”因此名角班社都愿用他。他是个很称职的二路。海报上、报纸广告上总有他的名字,在京剧界“有这么一号”。他挣钱不少。比起挑班儿唱红了的“好角”,没法儿比;比起三路、四路乃至“底帏子”,他可是阔佬。“别人骑马我骑驴,回头再看推车的汉,——比上不足,比下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