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淖记事(20)

分类:美文同人

作者:汪曾祺
更新:2024-08-22 1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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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鲁这一辈子“下来”过好几次。他在上海南京都住过。下来时,大概都有了点钱。他说在上海曾有过两间房子,想来还开个小铺子的。南京他弄过一个磨坊。这是抗战以前的事。一打仗,他摔下就跑了。临走时磨坊里还有一百六十多担麦子。离开南京,他身上还有点钱,钱慢慢花完了,“又干上咧”。老鲁是“活过来的”了。他不大怀念那个过去。只有一次,我见他颇为惘然的样子。黄昏的时候,在那个茶棚前,一队驮马过去。赶马的是个小姑娘,呵斥一声,十头八匹马一起撒开步子,背上一个小木鞍桥郭搭郭搭敲着马脊背直响。老鲁细着眼睛,目送过去,兀立良久。他舌尖顶着牙龈肉打了个滚。但在他脱下军帽,抓一抓光头时,他已经笑了:“南京城外赶驴子的,都是十七八岁大姑娘,一根小鞭子,哈哧哈哧,不打站,不歇力,一劲儿三四十里地,一串几十个,光着脚巴丫子,戴得一头的花!”这么一来,那一百六十担麦子不能折磨他了。老鲁在他的形容中似乎得到一点快乐。“戴得一头的花”,他说得真好。

可是话说回来了,一百六十担麦子是一百六十担麦子呀,不是别的。一百六十担麦子比起一斗四升豆子,就显得更多了。也难怪老鲁要提起好多次。老鲁爱的是钱。他那么挑水,也一半为钱。“公家用的”水挑完了之后还给几个有家眷自己起火的,有孩子,衣服多,不能给人洗的,挑私用的水。多少可以得一点钱。有人问老鲁,“你要钱干什么?”意思是“你这么样活了大半辈子,还对这个东西认识不清楚么?”有人且告诉他几个故事。某人某人,赤手起家,弄了三部卡车,来回跑缅甸仰光,几千万的家私,一炮也就完了。护国路有所大洋楼,黄铜窗槛绿绒帘子,颤呀颤的沙发椅子,住了一个“扁担”。这扁担挑了二十年,忽然时来运转发了一笔横财,钱是有了,可是人过的极无意思。到了大场面,大家因他是财主,另眼看待,可是他刘姥姥进大观园,手足无措,一身不自在。就是自己家里白瓷澡盆都光滑冰冷用着不惯。从前的车站码头上一块吃猪耳朵闷小肠的朋友又没哪个敢来攀附他,实在孤独寂寞,整天摸他的大手。再说,三十年,一个马车夫得了法,房子盖得半条弄,又怎么呢,儿子们整天为一块瓦片吵架,一家子鸡犬不宁。老鲁说:“话不是这么说。”眼珠子是黑的,洋钱是白的。我家里挣下的几亩田,一定教叔叔舅舅占了,卖了。我回去,我老娘不介意,欢欢喜喜的,‘啊,我儿子回来了!’我就是光着屁股也不要紧。别人嚷,我回来吃什么?”是的。于是老鲁要攒钱,找钱。到我们这里来,第一着是买了一斗四升豆子。老鲁这回下来时本有几个钱,约十万多一点。(我们那学期的薪水一月二万五。)他一来的确做了不少次主人,请老校警喝酒的。连吃带用,又为一个朋友花了四万元。那个朋友队伍上下来,带了一支枪,想卖,路上让人查到了,关起来,老鲁得为他花钱。剩下那点钱,他就买了豆子了。他这大概是世界上规模最小的囤积了。他想等着起价,不想什么都涨,豆子直跌!没法,卖给拉马车的。自己常常看见那匹瘦骨嶙峋的白马,掀动大嘴咯嘣咯嘣地嚼他的豆子。可真气人,一脱手,价钱就俏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