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57)

分类:美文同人

作者:贾平凹
更新:2024-08-23 10: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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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死的时候,他还小,他没有哭,头上的白巾,白巾沿上缀挂的一串棉球挡住了眼睛,他走在出殡队伍的前边,被教导着抱了纸灰盆,率领着哭天嚎地的众亲戚去村口。他的堂哥要他一定得哭,说不哭是招别人笑话的,亲儿子难道不哭自己的亲爹吗?!他也决心要哭,却随着响器一响,怎么也哭不出来,越是要哭越没有哭声和眼泪,直站在了十字路口,堂哥在后边拧了一下他,他还是哭不出来。端了纸灰盆要摔,堂哥又说:用力摔,摔得越碎对你爹越好,再不会为牵挂家里而灵魂不安。堂哥说罢了还捡了一块石头放在路上,他就将盆子朝石头上摔去,但目标不准,幸好盆子还是碎了。孝子不哭,着实让村人耻笑了多年,直到爹过三周年忌日,娘和他去上坟烧纸,从弯弯曲曲的田埂上往坡根走,荒丘上长了一蓬荆棘,荆棘没有开花,只有被雨水淋腐了的已贴在荆蓬上如一道道白印的幡纸,田野里的麦子已经起身,有兔子跳跃远去。他问娘:这地里怎么不长苞谷了?娘说:“种的麦子当然长麦子呗。”他说:“那么,是种什么长什么吗?”娘说:“乖。”他就说了:“爹埋在这里怎么不再长出个爹呢?”娘说:“爹永远是没有了。”他在这时是哭了,爹死过三年他才真正哭了。

现在的爹,随他来到城里,爹的鬼是游荡的鬼。夜郎在默念着爹的好处,觉得对不起爹,请爹原谅他,他还要留在城里!夜郎这时想起了中学课本上曾经学过的“精卫填海”的故事,但爹并不识字,不知道什么是精卫填海,他就叽叽咕咕给爹在那里念说起那个故事来了。

烧完了纸,两人往回走,阿蝉问:“夜哥,你刚才烧纸是在念说什么了?”夜郎说:“我给我爹说话哩。阿蝉,你学过‘精卫填海’的课文吗?”阿蝉说:“学过。”阿蝉就背诵道:

发鸠之山,其上多柘木,有鸟焉,其状如乌,文首,白喙,赤足,名曰“精卫”,其鸣自(讠左交右);是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游于东海,溺而不返,故为精卫,常衔西山之木石,以堙于东海。

夜郎说:“你还行嘛,我就给我爹说精卫的故事哩。”阿蝉说:“给你爹说一个小鸟的事?精卫填海,那多徒劳无益的,给你爹就说这些?!”夜郎说:“你懂个啥!”不理了阿蝉。这时候一辆出租车嘎地就在前边停下,车里走下了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朝他们锐叫了一下。阿蝉还以为这女人是认识夜郎的,回头看去,就在他们身后不远处,一个持着手机的男人在那里淫淫地笑,揽了那女人的腰往近旁的酒楼去了。从大街往西的窄巷里,两旁的槐树浓荫交错,路灯在浓荫里激射如云中的阳光,树后檐墙的黑暗处,有人在拥抱。远处的水管下水流哗哗,是倭腰的老妇人在洗衣服。一群赤着膀子趿着拖鞋的闲汉横着过来,叫嚷着你赢牌了就得请客,那东胜街夜市上令狐家的馄饨馅嫩,卖馄饨的小妞更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