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59)

分类:美文同人

作者:贾平凹
更新:2024-08-23 10: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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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郎坐在那小椅上,瓷头闷脑,好像还没完全的醒。这差不多成了习惯,每日早晨一睁开眼,常要以那时的情绪来决定全天的,有时莫名其妙的情绪低沉,这一整天就干什么也提不起劲了。夜郎扭头看看窗外,天并不算好,他脑子里依然还萦绕着夜里的梦境,感到沉闷和惊奇。已经是许多的天日了,他隔三岔五地就做同样的梦,梦境都是他在一所房子里,房子的四堵墙壁很白,白得像是装了玻璃,也好像看上去什么也没有,可他就是不得出去,几次以为那是什么也没有,走过去,砰,脑袋就碰上了。后来那墙又平铺开来,他往出走,走出来了,脚下的墙却软如浮桥,一脚踩下去,再提起,墙又随脚而下随脚而起使他迈不开步。他只好又在房子里,大声呼喊人,房子外就站着了祝一鹤、颜铭,还有那个五顺、吴清朴和邹云、丁琳,但怎么也没有虞白。他想丁琳没好意思问明,丁琳似乎不愿意把话引申。谁也不得进去,他也不得出来。他听见五顺在说:“把门打开,夜郎,钥匙呢?”他不敢说钥匙虞白拿着,因为他怕引起宽哥不高兴,也引起颜铭的怀疑,他没有言传。五顺还在说:“钥匙呢?钥匙呢?”这样的梦境,出现一次是可以理解的,夜郎惊异的是竟有三至四次了,他想,平仄堡建好的时候,最高的第十二层里全部安装了意大利的玻璃的,他第一次上去观看,就发生过以为前边有个门要走过去,结果是玻璃反照了对面的门,使他砰地碰过一次。过去的记忆残留在大脑里,才发生自己在玻璃房子里的梦来,可是,虞白怎么不出现在梦里呢?根本连想也不曾想的五顺却在那里询问钥匙?!

迷迷怔怔着的夜郎坐着不动,五顺就让夜郎喝喝茶,清醒清醒。夜郎就说五顺,你还去收破烂吗,我跟你去。五顺就说,哈,你拾破烂?光你这张脸就不行!夜郎便问:“你说我这马面?”五顺说:“像个市井无赖。”夜郎在镜子里照了一下,自己也笑了。说他马面的只有虞白,说他像个打手却不止五顺一个人了。脸是黑,而且粗糙,眉长入鬓,乱发遮目,知道他的人说他是不修边幅,不知道的人就以为他是个浪子闲汉的——现在是好人怕坏人,坏人怕不要命的,这张脸几乎是他的通行证了。有一次,他路过北大街,两个人为撞了一下自行车而兴致蛮大地打架,许多人在围观着而不敢去劝架,他那时也站在一边看的,就听见旁边一个女人在对她的丈夫悄悄说:“咱快走开,你瞧瞧这个……”那丈夫扭头看他一眼,两人脖子硬硬地立即就走开了。那一回他受了极大侮辱,本欲要骂出一声,但随之又笑了:这也好,女人是为自己的一张脸来世的,可以走遍天下,中国以前的标准男人都是戏曲上的小生,都是贾宝玉式的温文尔雅,现在却一味喜欢粗野硬铮之徒,我的脸天生苍黑,形状三棱暴翘,出门在外倒用不着怕了他人了!夜郎现在听五顺说“光你这张脸就不行!”,拿眼看了看五顺,想五顺的话或许是对的,可我能干些什么呢?戏班混个差儿,也不是长久之计,以后总得有个事去干呀,就说:“收破烂或许是收不来,别人要以为我是个打劫的强盗。封凉台呀粉刷房呀的木工油漆工一类咱又没手艺,可给某个老板当马崽,我还行的。”五顺说:“你得了得了,你能当马崽?你是当个科员就想颠覆科长,是个科长就想颠覆处长,是个处长就想颠覆厅长,即使当了林彪也要造毛泽东的反的!”两人就哈哈大笑。楼下的小吴也一晃一晃地上来了,一边走一边拿竹篾子掏耳朵,五顺就说:“又掏耳朵,没出息!”小吴说:“把他的,睡起来老是硬的。”夜郎说:“谁知道呢,柜子里边或许是空的哩!”小吴的房子是房东家的一个套间,一面大立柜挡住了套间门,这边住小吴,那边则住了一个女的。小吴笑着说:“我是把立柜后边的一页板撬开了,可那边的柜门却锁了个死!”突然“嘘”了一声,眼乜着院下,院子里的那女的端了一个尿盆往厕所去,蓬着鬈发头,上身一件开口极大的汗衫,能看清那一对咕咕涌涌的奶。五顺说:“这女的到底是干什么的?”小吴说:“谁也不知道,反正来找的人不少。”五顺说:“那个大盖帽再来没?”小吴说:“前日中午还来过,来了三个人,一来就把门关了。”五顺说:“房东怎么能让这种人住在这儿?”小吴说:“房东原先嫌她家来人多,不三不四的,说给了派出所,可派出所把她叫去过一次,很快又回来了,以后那大盖帽的就常来,还带着人来的……是用嘴的,又快又不传染病……房东现在才不管了,有派出所的人常来,咱这院子里才安全哩!”不提派出所还罢了,一提到派出所,夜郎就立即想起了宽哥,他站起来,说:“好了好了,以后少给我说这些!——我得去戏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