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狼(101)

分类:美文同人

作者:贾平凹
更新:2024-08-23 10: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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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着摇头,心里却纳闷:雄耳川人怎么也有了这种想法?

“先前的狼屎是一疙瘩一疙瘩的,西南村口的狼屎堆堆是大呀,木碗那么大的!”

“你别见风就是雨的,连我都不知道,他谁就知道了?”舅舅说,“就是引进投放了新狼,新狼偏偏就到咱这儿了?!?!”

两个舅舅在院子里说话,我就回到屋里,烂头满脸枯黄地坐炕沿上,头是不疼了,人仍是没精打采。我悄声问他能不能走得动,烂头说干啥呀,我说西南村口发现了狼,不知是真是假,得去看看。

我和烂头拿着照相机去了一趟西南村,压根儿就没有什么狼屎,一个老太太说迷糊老汉拾粪拾得勤,是不是他把狼屎拾去了?寻着了叫迷糊的老汉,老汉正与几个年轻的媳妇说浪话,说到某某的儿子已经在省城当了什么领导了,老汉就大发感慨,不知道当那么大的领导该有多少好事占着,“我要是当官了,”他说,“雄耳川的粪谁也不能拾!”我们就问老汉拾着没拾着过狼屎,老汉说,狼屎是白颜色,里边有毛,好像是拾到过也好像是没拾到过。他领我们去粪池里查看,结果仍是一无所获,到了下午,大舅家却来了一伙人,都是问舅舅是不是行署给商州地区投放了新的狼?这么多人严正着面孔询问投放新狼的事,再一次引起我的警觉,投放新狼的话是我们在考察拍照的路上的突发奇想,而我确实也以此给专员去了信,可雄耳川的传言是哪儿来的?

“这绝不可能!”舅舅向人们解释,“我可以如实告诉大家,我的这个外甥就是专员派来考察狼事的,他曾经设想过投放新狼,但仅仅是一个设想,哪儿就真的投放了狼,从哪儿引进,纸上画呀?拿泥捏呀?”

“傅山,咱这儿就你一个猎人了,可不敢再有个狼了!”

“没出息,就那么怕狼?!”

“怕狼?笑话!真要是有新的狼了,雄耳川也不至于闹成这个样子!”

舅舅给我解围着,但舅舅却暴露了我的身份,村人都知道我是建议过专员投放新的狼种的,对我就冷淡起来,更严重的是他们认为既然我写过建议,说不定行署真的就已经投放了。舅舅的话没有起到消除疑虑的作用,反而使村人更有理由恐慌起来,就在我和烂头又一次去河滩寻找狼蹄印时,总有人远远地在身后监视,指指点点,我向他们寻问关于狼的事,目光有急切的,有仇恨的,有慌张和警惕的,反倒不停地追问我是不是投放了新的狼,“你不敢哄了我们啊!”我诚恳地解释,甚至指天发咒,我感觉到我已经很不宜在这里再待下去,同时生出了几分悲哀,鄙视起了雄耳川人:长时期没有了狼,他们在生存竞争中已经变得很虚弱了。

下定了离开的决心是第五天的早晨。

到雄耳川时舅舅就讲过,说这里的蚊子是非常多,而且大,身有花纹,一道一道白的黄的颜色如穿了海军衫,现在,天慢慢热起来,汗又不痛快淋漓地出,皮肤上黏腻腻的只觉得难受,蚊子就赶也赶不走。水田多,茅草多,村人又都使用水茅厕,村巷里家家将没遮没拦的水茅坑挖在屋后,却也正在后一排屋舍的门前,终日散发着热腾腾的臭气,蚊子和苍蝇就一团一团在那里酝酿聚集。村子里,每年都发生过小孩跌进了水茅坑里的故事,就在我们来到的第三天夜里,有喝醉了酒的汉子回家时一头栽进了水茅坑,半清早肚子膨大如鼓地漂浮出来才被发现。夜里出门,我和烂头都是打着马灯的,小心着是出不了事的,每每上厕所就拿一把麦草在蹲坑旁煨烟火,防止蚊子的进攻。但午休却是难以合眼的,蚊子会冷不丁地叮你,一拍一摊血,你不知道这是蚊子本身的血还是你自己的血,腥气难闻,而苍蝇更是在身上脸上爬落,疼倒不疼,却比疼痛更难受。天一黑,屋里得挂蚊帐的,我和烂头睡在一个土炕上,烂头睡觉不老实,半夜里总会把蚊帐蹬出一个洞儿,蚊子就钻进来,你在迷迷糊糊中不停用手拍打着身子的部位,折腾得实在没劲了,闭着眼心里说:叮吧叮吧,你总不能把我全吃完!但忍耐实在是有限,爬起来点了灯去烧蚊子,竟差一点燃着了蚊帐,生出一场火灾来。可恨的是烂头还喜欢抱着翠花睡,翠花身上就是跳蚤躲藏的好去处,我把翠花抓起腿扔到了炕下,终于发了脾气:我忍受得了饲虎,忍受不了喂这些小动物!烂头嘿嘿嘿地笑,笑省城人娇气,笑知识分子的白皮细肉和不长体毛,他竟还有兴趣给我说可以创造两种刑法:一是对犯人不要拷打,可以脱光衣服涂上蜂蜜捆在柱子上让蚊子叮;二是对死刑犯不必挨枪子,捆在那里架起一只脚,让羊呀狗呀的去舔脚心,让其笑死。“你活该头疼!”我拿了席往村口的打麦场上去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