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狼(8)

分类:美文同人

作者:贾平凹
更新:2024-08-23 10:42
《怀念狼(8) 》 —> 全文阅读

“我安慰你,谁又给我说句宽心的话?”他有些生气了。

“你毕竟还有狼呀!我呢,实指望着能生下一个崽来,基地就建功立业了……可现在连个本儿都没有了!”

“南宫山上的狼再没有下来过吗?”

“没有。”

施德应着,却又补充了一句,说是九户山民倒是反映过,在张贴禁止捕狼条例的那日,贴布告的大石头前,突然涌集了许多动物,有狼,有狐,有山羊和野猪,还有山鸡、松鼠和蛇,又跳又叫,甚至疯狂交配。第二天里,人们在池塘里发现了大片大片青蛙产下的卵团,而蚂蚁窝里也是白花花一层蚂蚁蛋。它们是成了精了,在度狂欢节了?!但从那以后就再没见过狼了。

两个人都笑了一下,笑得苦苦的,傅山就别转了头向城池东边的南宫山上眺望。南宫山上其实早已没了宫,山上云层裂开了一条缝,有阳光斜斜照下来,山峦如佛出世,呈现了一派光明。他们谁也没有想到,就在这时候,主峦的一道石梁脊上正站着一只狼。

施德主任先并未注意到那是一只狼,还以为是一棵树一块石头,傅山却激动得叫了一声。这只狼衬在天幕上,腰身非常细长,面南而立,扫帚一般的长尾搭在一块石头上。他立即认出那是十一号狼,是普查的狼群里最健壮也最艳乍的一只狼,却不明白这只狼普查时是在百里外的大顺山上,怎么竟在这里出现?!

狼之十一号高扬了脖子嗥叫起来,声音锐而干,音节里应该算是高八度的,而且一长一短,又一长一短,如山地人的呼喊:喂——根保!“这是在发情!”傅山说。果然另一只狼遂在石梁脊左边的一棵树下出现了,然后十一号狼向那只狼跑去,弓着身子,四蹄轻巧,两狼靠近,尾巴都翘起来,像高举了鸡毛掸子,欢乐地舞蹈。

“那一只是四号狼。”傅山说。

跟随的富贵汪汪地吠了起来,声巨如豹,而且前爪在地上使劲刨土,傅山只好用双腿死死地夹住它。狼依然在舞蹈着。

“大熊猫如果有狼这种发情就好了。”施德说,“你瞧,有狼就有猎人呀,没有大熊猫了我还算什么大熊猫专家?”

傅山眼里的光芒渐渐地消退了,他端起了枪,向空中鸣放了三下。

其实,我说的故事,正是与我有着剥也剥不开的血缘关系。我在我以前的作品里写下了许多商州的人和事,包括了家属和众多的老亲世故,但我遗漏了我的外爷。我的外爷的父亲,也就是我的老老外爷,在那一次匪乱和狼灾中失踪了,是死于匪或是死于狼,老老外婆咽了气后就不了了之。大名叫顺成的那个老城池的邻居领走了我的奶奶,舅爷长大成了猎户。

生活原本是堆积了一大堆的日子,看似在停滞着,风云不起,水波不兴,实际上它以它的规律在暗中运动,人就在其中活着,两个家庭就这样繁衍开来,如一棵野草,分蘖了又分蘖,已经是蓬蓬的一大丛了。舅爷娶妻生子,生下了我的舅舅,我的奶奶在西京城里出嫁到了钱家生下了我的父亲,再是有了我这个孙子。母亲在我六岁的那年回去过一次商州,以奶奶的遗嘱寻找到了她的娘家人,但从那以后,母亲再没有回去过。我依然也不认识还在商州的那些农民亲戚,可留在记忆中始终有母亲讲过的关于两个家族的故事。也是母亲那次回商州,知道了舅舅这一辈的状况,说是我的舅舅在七岁时的收麦天里,舅奶领着他去田里割麦,人已经是很累了,又饥又渴,正坐在麦捆子上揭了瓦饭罐盖儿吃拌汤,听见了有人在哭。那是一种很悲恸的女人哭声,舅奶就放下饭罐过去察看,竟是一只狼坐在麦田的土渠里嗥哭。它是抵着渠底嗥哭的,见舅奶走近,一下子跃起来将她扑倒了。舅舅听见舅奶叫了一声“我儿……”跑近看见了狼的身下压着亲娘,亲娘的头发已经被狼撕下了髻,一撮头发连着头皮的血肉挂在一丛酸枣棘上。舅舅并没有吓晕,也没有撒脚逃跑,跳下土壕双手抓住了狼的尾巴,舅舅说:“不要吃我娘,狼,不要吃我娘!”狼回过头来,看着我的舅舅,三角白眼里射着光,狼真的就不再咬他的母亲,半尺长的舌头伸出来舔舔嘴角,嘴角突然掀起,露出锥子一样的牙,呼哧一口却叼起了他的后颈就走。舅奶清醒过来,见舅舅被狼叼走,大声疾呼,那天舅爷出猎了并不在家,远近的村人举着木棒、铁锨撵了来,狼是前腿短后腿长上坡的速度极快,下坡却不行的,坡下的人一哇声撵打呼喊,在坡上收麦子的人闻讯从坡上也撵下来,狼就慌了。或许是舅舅很胖,有五十多斤重吧,狼叼着他再跑已经艰难,就在它放下舅舅要换一口气的时候,撵打的人到了跟前,狼只好丢下舅舅,眼睛一闪,舅舅看见的是一束红光,真的是一束红光,狼就逃走了。舅舅从狼口里被夺回来,后脖子上留下了三个冒血的窟窿,虽然后来用蓖蓖芽草和北瓜瓤敷好,从此怎么也消不了疤痕。“他一急,疤就发红,”母亲说,“只要见他的疤红了,谁也不再去招惹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