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狼(72)

分类:美文同人

作者:贾平凹
更新:2024-08-23 10: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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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一言不发,他的身边是那只没有脑袋的狼,伤口还往外流血。我挪了一下步,觉得脚下软乎乎的,低头看了,原来是一条舌头,舌头肯定是狼的,但舌头竟长至足足一拃半,我的身上顿时一阵扎痒。我想起了往事,前年的夏天,我一位朋友的妻子遭了车祸,我去看的时候,她刚下了手术台,人昏迷着,头肿得有面盆大,面目全非,我看见她的第一眼浑身就扎痒难耐。人的肉体突然遭到了毁坏,生命与死亡进行着强大而激烈的搏斗,就会放射出强大的能量,今晚的狼是这样,前几日路过条子沟见到的一大片新砍伐过的树林子时也是这样。我抓了一把沙灌进衣领里来回蹭着衣服止痒,却不愿将这种痒说给舅舅。说给他他也是不懂的。舅舅还是立着,也不与我说话,我们出现了长久的僵局。我多么希望烂头在这时做一种缓和工作,滑头而蠢笨的烂头却远远地躲开我们,他开始用手在河滩上刨坑,他的手像耙子一样刨得极快,松软的河滩上就刨成了深深的一个坑,然后费力气将两只狼和那个苦愁着脸的猪头一起埋掉了。

“一埋不是什么事也没有了吗?”烂头说,“咱们寻着那十只狼了,就说没有找着另外的五只,专员知道是咱们枪杀的吗?回吧回吧,我的尿又憋得难受了。”

烂头走向河边撒尿,尿了好长时间,他似乎还说了一句“我是尿长江呀!”我们谁也没反应他的戏谑。我说:“回吧。”舅舅还是不动,我过去将他怀里的枪拿过来,狼崽还在河地上嗷嗷地叫,我突然地就把它提起来,兀自浮水过了河。

我竟然能把狼崽抱回来,走到镇子里我也为我的行为吃惊了,舅舅和烂头在我的后边嘁嘁啾啾说话,他们一定在议论我的怪异,我就赌着气,偏不将狼崽扔掉,趁黑带进了房间,用绳子将其拴在床脚上。舅舅当然进了他的房间就不再出来,而富贵和翠花却兴奋得从我的房间跑出跑进,它们先是对着狼崽叫,狼崽是出奇地安静,只大睁着眼睛。后来富贵就去舅舅的房间竟把那张狼皮褥子也叼了过来,狼崽立即跳了上去,而狼皮上的毛倏忽间竖了,无风而似乎摇曳,柔柔地如田野里的趸片毛拉子草,狼崽叽叽吱吱叫着,在狼皮上翻腾打滚。我和烂头一直在看着,我们一时都没有了话,烂头就使劲地扑摩它的头发,头发上叭叭地放射着小火花。烂头的难以掩饰的恐惧使我有了一种快意,因为我毕竟经过了州城宾馆的那一夜,我把烟递给他,他却说:“你要养狼吗?”我偏不回答,我吸我的烟。他又说:“能养的,古时候人就把狼慢慢养成了狗的。”翌日一早我们离开了镇子,我是早早在街上买了一个竹编的装鸡的笼子将狼崽装进去,笼子外蒙了一件外衣,不让房东和镇子上的任何人看见。老头知道我们要离开,情绪非常好,特意熬了一罐浓茶让我们喝,烂头说:“我会记着你的!”老头说:“你不会记着的。敌人都记不得我,我却记得住敌人的,第一天,敌人给我上老虎凳,我什么也没说……”烂头说:“第五天,你还想说呢,敌人把你枪毙了!”老头哧哧地笑,说:“你这小伙子!香香,拿些馍给客人同志,做个干粮啊!”女人把一筛子的蒸馍一个一个拿着垒在烂头的怀里,说:“真的要走啦?”她眼圈红红的。